北国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也更肃杀。细密的雪粒子被朔风卷着,抽打在紫禁城巍峨的宫墙与森严的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天地为这即将落幕的王朝奏响的哀曲。养心殿内,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沉水香,也压不住那股从龙榻深处弥散出的、行将就木的衰败气息。
雍正皇帝躺在明黄的锦被之下,曾经锐利如鹰隼的双眼深陷,浑浊不堪,皮肤呈现出一种蜡黄松弛的死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沉重而艰难。苏培盛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帝王枯槁的手,浑浊的老眼低垂,掩饰着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呛咳撕裂了殿内的死寂。雍正猛地侧身,呕出一口暗红发黑的血块,溅在明黄的被褥上,刺目惊心。苏培盛手一抖,慌忙用帕子去捂,声音带着哭腔:“皇上!皇上您保重龙体啊!奴才…奴才这就去传太医!”
“不…必…” 雍正的声音嘶哑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苏培盛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精光,死死盯着帐顶盘绕的金龙,“弘历…弘历何在?”
“回皇上,西阿哥…不,宝亲王正在南书房批阅奏章,处理朝政,片刻不敢懈怠。” 苏培盛连忙回禀。
“好…好…” 雍正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欣慰的弧度,却只牵动了枯槁的皮肉,显得异常诡异。他浑浊的目光投向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朱漆,看到外面飘雪的、属于他爱新觉罗·胤禛的江山,声音断续却带着执念,“朕…朕的江山…交给他…朕…放心…”
话音未落,一股更深的恐惧和愤怒猛地攫住了他!年世兰那张艳若桃李却淬着毒汁的脸,在意识深处狰狞浮现!还有她临行前,那如同淬毒匕首般掷入他心口的“证据”——关于年羹尧西北旧部所谓“兵谏”真相的密档!那根本不是兵谏,是他默许、甚至推动的一场针对年氏势力的血腥清洗!为了稳固皇权,他亲手将为他打下江山的利刃折断、埋葬!
“年…世…兰!” 这三个字如同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惊惧!他仿佛看到无数冤死的年氏旧部将士,浑身浴血,手持残破的兵刃,从风雪深处、从地狱幽冥向他无声地涌来!那无声的控诉,比千军万马的嘶吼更令他胆寒!
“呃啊——!” 极致的恐惧与被戳穿伪装的滔天羞怒,如同两股毁灭性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本就油尽灯枯的心脉!雍正双目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枯瘦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抽搐起来!
“皇上!皇上!” 苏培盛魂飞魄散,失声尖叫,“太医!快传太医——!”
然而,一切都晚了。那暴凸的双目死死瞪着虚空,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与凝固的恨意。紧抓着苏培盛手腕的枯指,颓然松开,无力地垂落在染血的龙榻上。
“咚——!”
“咚——!”
“咚——!”
紫禁城九门之上的景阳钟,骤然被撞响!沉重、缓慢、穿透漫天风雪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如同巨大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听闻者的心头!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帝王的陨落。
“皇上——驾崩了——!”苏培盛凄厉绝望的哭喊,伴随着景阳钟的哀鸣,撕裂了紫禁城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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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苏州,栖梧苑。
一场温润的春雨刚刚停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混合着药圃里安陵容新栽下的几株宁神香草的淡雅芬芳。雨水洗过的天空澄澈如碧玺,阳光穿透薄云,温柔地洒落下来。
临湖水榭中,甄嬛正执一把素白茶壶,为身旁的宜修和世兰斟茶。雨后的湖水碧绿清澈,倒映着岸边垂柳新发的嫩芽和远处粉墙黛瓦的倒影,微风拂过,水面泛起细碎的粼光,宁静得如同世外桃源。几只不知名的水鸟掠过湖面,留下清脆的鸣叫。
“这雨下得好,刚移栽的那片湘妃竹,根算是扎稳了。”世兰难得没穿劲装,一身绛紫常服,斜倚在美人靠上,赤金环扣束起的发髻簪着一朵新摘的芍药,艳人。她指尖捏着一块刚出炉的桂花定胜糕,吃得惬意,凤眸微眯,望着湖面新抽出的、沾着晶莹水珠的翠绿竹笋,那是她前几日亲手带着人种下的。
宜修端坐一旁,素手执起天青釉茶杯,轻轻吹散热气。她今日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更显得气质沉静如深潭。目光落在远处那片在雨后阳光下舒展着新叶、生机勃勃的竹林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与平和。“新竹破节,其势不可挡。扎根于此,便是新生。”她的声音如同雨后的空气,清冽平静。
甄嬛将茶杯轻轻放在宜修面前,又为世兰续上一块糕点,唇边噙着温婉的笑意:“是啊,江南水土养人。待这些竹子成林,夏日里在此纳凉听风,想必是极好的。” 她自己也端起茶杯,感受着温热的瓷壁熨帖着手心,看着世兰满足的吃相,宜修沉静的侧脸,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抛却了深宫的枷锁与血腥的权谋,此刻的烟火气息,便是她们浴血搏杀后最珍视的归宿。
突然,一阵急促却极力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负责栖梧苑与京都秘密联络的墨网心腹暗卫首领“墨七”,如同融入阴影的魅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水榭外廊下。他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奉上一封没有任何署名的、以特殊火漆密封的极简密函。那火漆的纹样,赫然是枯井同盟最高等级的标记。
水榭内温馨的气氛瞬间凝固。
甄嬛唇边的笑意淡去,眼神瞬间变得清明锐利。她放下茶杯,指尖微凉。世兰咀嚼的动作停下,凤眸眯起,锐利的目光扫向墨七。宜修端着茶杯的手纹丝不动,只是眼睫微垂,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了然。
甄嬛起身,缓步上前,接过那封薄薄却重逾千斤的密函。指尖用力,捻碎特制的火漆。展开,里面只有一行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狂草:
“龙驭上宾,景钟九响。北国雪落,新竹当春。”
没有落款,没有赘言。冰冷的事实,以最简洁也最震撼的方式呈现。
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只有远处竹林里,雨后新生的竹笋在阳光下舒展叶片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噼啪”声。
甄嬛捏着信笺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她缓缓转过身,将信笺递给宜修,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尘埃落定:“他…走了。”
宜修接过,目光在那十二个字上停留一瞬,随即合上。她将信笺置于石桌上,端起那杯己有些微凉的茶,轻轻啜饮一口。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只是听到一件寻常事。唯有那握着杯身、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素手,泄露了内心并非全无波澜。那个她曾倾尽心力辅佐、也曾深陷其中与之博弈、最终亲手送他走向终结的男人,终于彻底成为了过去。束缚她半生的枷锁,随这北国的风雪一同消散了。
世兰猛地从美人靠上坐首身体,一把抓过石桌上的信笺,凤眸死死盯着那十二个字。片刻的死寂后,她突然爆发出一阵低沉而复杂的笑声,那笑声中带着大仇得报的畅快,带着尘埃落定的释然,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转瞬即逝的空茫。她将那薄薄的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那个时代最后的印记,随即又松开手,任由纸团滚落在光洁的青石地上。
“哈!走了!终于…走了!”她站起身,走到水榭栏杆边,望着湖对面那片在雨后阳光下愈发青翠欲滴、生机勃发的新竹林,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空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与新生般的蓬勃,“死得好!死得干净!这片竹子,就当是给旧年月烧的纸钱了!从今往后——” 她猛地转身,绛紫的衣袂在微风中拂动,赤金环扣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目光灼灼地扫过甄嬛和宜修,“天高地阔,任我翱翔!这栖梧苑的清净日子,谁也别想来打扰!”
甄嬛看着世兰眼中那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属于新生的光芒,再看向宜修沉静面容下那彻底解脱的释然。她心中的最后一丝沉重也随风而逝。她走到世兰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向那片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竹林,唇角重新漾开温柔而坚定的笑意,轻声应和:“是,天高地阔,任我翱翔。”
宜修也缓缓起身,走到她们身侧。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天际。澄澈的天空下,新竹破土,雨后的世界清新得令人心醉。旧时代的丧钟在遥远的北方风雪中回荡,而这里,江南的栖梧苑,属于她们的、真正的、充满温暖烟火气的新生画卷,正伴随着新竹拔节的声响,徐徐展开。北国雪落宫阙寒,江南新竹映春晖。一个时代落幕的尾音,恰恰是另一个时代最生机盎然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