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染罗衣辩如锋
栖梧院正房内,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血腥气和草药苦涩。裴琰被阿蛮和闻讯赶来的医女勉强安置在床榻上,腰腹间厚厚的绷带己被不断洇出的鲜血染透,如同盛开的妖异红莲。她脸色惨白如金纸,气息微弱,冷汗浸透了鬓发,粘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的残烛。
然而,当魏玦裹挟着未散的雷霆之怒,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般踏入房内时,那双原本紧闭、失神的眼眸,却猛地睁开了!
那眼中,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被泪水洗刷过的、近乎冰冷的清澈,和一种被逼至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强撑着破碎不堪的身体,竟在阿蛮和医女的惊呼声中,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坐起!
“姑娘!您不能动啊!”阿蛮哭喊着想按住她。
裴琰却一把推开阿蛮的手,染血的指尖死死抓住床沿,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魏玦那双燃烧着地狱业火、几乎要将她焚毁的赤红眼眸!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着额角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身下染血的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可她的声音,却在这巨大的痛苦和虚弱中,挣扎着响起,颤抖,却异常清晰,字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向魏玦:
“将军!你只看到你魏家之痛!只记得你父兄血仇!”
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崩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却无法阻止她嘶声诘问:
“**那你可知!江陵城那把焚天大火!烧死的又何止是你魏家军?!**”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整个房间瞬间死寂!连一首试图上前阻拦的阿蛮都僵住了,医女更是吓得捂住了嘴!
魏玦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狂暴的戾气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冻结了一瞬!
裴琰死死盯着他,眼中是滔天的悲愤与血泪控诉,声音因激动和剧痛而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
“大火封城!烈焰焚天!来不及逃走的妇孺老弱!困在屋舍内的无辜百姓!被活活烧成焦炭!在浓烟中窒息哀嚎!尸骸枕藉!整座城……如同人间炼狱!事后收敛,仅江陵城内,就有七万余人葬身火海!七万条性命!七万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将军!”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每一个数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他们是谁的父亲?谁的母亲?谁的儿女?!他们与你魏家有何仇怨?!他们的血!他们的命!难道就轻贱如草芥?!他们的冤魂!又该向谁索命?!!”
巨大的悲恸和强烈的情绪冲击让裴琰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几乎要再次倒下。阿蛮哭着扑过去想扶住她,却被她再次推开。她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唇瓣再次渗出血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自己,那双泪眼,如同淬了火的寒星,依旧牢牢锁住魏玦惊怒交加的脸:
“是!我祖父裴鸿儒!他身为主帅,下令焚城断后!他……他有罪!罪无可赦!我裴家……满门受戮,亦是报应!我认!”
她艰难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苍凉与穿透灵魂的力量:
“**然!将军!战争之殇!从来都是双方共担!是这吃人的乱世共担!是这天下苍生共担!**”
“你魏家是受害者,亦是这乱世烽烟中的持刀者!你手上,就没有沾染过无辜者的鲜血吗?!你父兄的命是命!江陵七万亡魂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困守仇恨!以血洗血!让这无边杀孽世代延续!让后人永堕这地狱轮回!永世不得解脱!**” 她的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如同杜鹃啼血,字字泣血,带着撼人心魄的悲鸣与质问,狠狠砸向魏玦的灵魂深处:
“**这——便是将军所求的‘复仇’吗?!这——便是魏家军想要的‘雪恨’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仿佛耗尽了裴琰所有的生命力。她身体猛地一颤,再也支撑不住,一大口暗红的鲜血再次狂喷而出!如同凄厉的血色瀑布,溅洒在床榻前冰冷的地面,也溅落在她素白的中衣和魏玦近在咫尺的玄色袍角之上!
“姑娘——!!!” 阿蛮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裴琰软倒的身体,触手一片粘腻冰凉的血!
(二)惊雷撼铁石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阿蛮绝望的哭嚎和裴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碎喘息。
魏玦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琰那泣血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耳膜上,烙印进他的脑海里!
>“七万余人葬身火海!”
>“七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战争之殇,从来都是双方共担!”
>“困守仇恨!让后人永堕这地狱轮回!”
这些话语,如同最猛烈的惊雷,一道接一道地劈在他被血仇冰封多年、坚如铁石的心防之上!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些被刻意尘封、不愿深想的画面——攻破敌对城池时,难免波及的平民哭喊;为了战略需要,不得不舍弃的村庄;还有……江陵之战后,斥候带回的关于那座死城惨状的只言片语……那些景象,以往都被他归结为“必要的代价”,被“复仇”的大义所掩盖。
可此刻,被裴琰用如此惨烈、如此具象的方式血淋淋地撕开——七万具焦黑的尸骸!妇孺老弱绝望的哀嚎!那是一座城的毁灭!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父兄和魏家军的血仇是真!可江陵那七万葬身火海的无辜亡魂呢?他们的血,难道就轻于鸿毛?他们的冤屈,又该向谁倾述?裴琰那句“双方共担”,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一首秉持的复仇正义性,切割得支离破碎!
还有那“地狱轮回”的控诉……这正是他深夜独坐时,被裴琰话语和琴音反复叩问,却始终不敢深想的终极恐惧!以仇恨为薪柴,点燃的战火终将焚尽一切,包括他自己,包括他想要守护的魏地,将所有人拖入永世不得超生的深渊!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混乱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魏玦!他引以为傲的杀伐决断,他支撑多年的复仇信念,在这一刻,被裴琰泣血的质问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死死地盯着床榻上那个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身影。她那么苍白,那么脆弱,仿佛一碰即碎。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用她自己的血和泪,用这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在他坚不可摧的心防上,凿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缝!
愤怒仍在胸腔里燃烧,恨意并未消失。可那愤怒和恨意之下,却翻涌起更加汹涌、更加陌生的惊涛骇浪——是震撼,是茫然,是认知被颠覆后的剧痛,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恐惧承认的、被那绝望悲鸣所击中的……动摇!
“妖女!妖言惑众!”一声暴怒的厉喝打破了死寂!周勃脸色铁青,眼中喷火,一步跨到魏玦身前,手指几乎要戳到裴琰脸上,“侯爷!休听她胡言!江陵之民,助纣为虐,死有余辜!她这是在为裴氏老贼开脱!是在乱我军心!其心可诛!”
周勃的怒吼如同警钟,将魏玦从那惊心动魄的混乱思绪中猛地拉回冰冷的现实!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瞬间被强行压下,重新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那寒冰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矛盾。
“够了!”魏玦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猛地一挥袖,劲风带起,将周勃逼退半步。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裴琰染血的唇角和那双即使昏迷也紧蹙的眉头上。那刺目的猩红,烫得他心口一缩。他紧抿着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锋,沉默了片刻,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命令,却不再提“处置”二字:
“医官!全力救治!她若死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勃和阿蛮,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警告,“你们,提头来见!”
说完,他猛地转身,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凛冽的寒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如山岳,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仓惶。他步伐极快,仿佛要逃离这令他窒息的地方,逃离那萦绕不去的泣血诘问和那浓重的血腥味。
经过门口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又仿佛被那无形的血泪灼伤。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袍角溅上的一丝温热粘腻的触感。
(三)戒尺下的寒霜
魏玦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一股更加阴冷刻骨的气息便涌入了栖梧院。
魏老夫人身边那位心腹嬷嬷,如同索命的阴差,带着几个面无表情、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堵在了正房门口。其中一个婆子手中,赫然握着一把乌沉沉的、油光发亮的厚重戒尺!
嬷嬷目光冰冷地扫过屋内的一片狼藉,落在床榻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裴琰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刻薄弧度。
“夫人重伤昏迷,神思不属,恐被邪祟侵扰,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胡话。”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老夫人慈悲,念其初犯,又兼伤病在身,特赐‘清心尺’二十,以儆效尤,助其‘清醒’神智,谨守本分。”
“清心尺”三字一出,阿蛮瞬间面无人色!那是侯府用来惩治犯了大错的下人、甚至是不驯侍妾的刑具!乌木所制,坚硬沉重,几尺下去便能让人皮开肉绽!姑娘现在这个样子,二十尺下去,岂不是要活活打死?!
“不!不行!嬷嬷开恩!姑娘她受不住的!她会死的!”阿蛮哭喊着扑到嬷嬷脚下,死死抱住她的腿,“要打就打我!我替姑娘受!求求您了嬷嬷!”
“滚开!”一个粗使婆子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阿蛮,力道之大,让阿蛮痛呼一声滚倒在地。
嬷嬷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下令:“按住她。行刑。”
两个婆子立刻上前,如同铁钳般死死按住阿蛮,捂住她的嘴,让她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另一个婆子则面无表情地走到床榻前,看着昏迷中依旧因伤痛而微微蹙眉的裴琰,高高举起了那乌沉沉的戒尺!戒尺带起的风声,都透着残忍的寒意!
医女吓得浑身发抖,闭着眼不敢看。
乌黑的戒尺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落下!
“啪——!”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皮肉撞击声,在死寂的栖梧院正房内,骤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