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那声“准了”的回响尚未散尽，掌心核桃化为齑粉的触感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此刻狠狠烫在魏玦的记忆里。
他僵立在裴琰床前，烛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扭曲变形，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尊沉默的、充满裂痕的石像。隔间里，阿蛮那声带着哭腔的“和离吧！”依旧在耳边嗡嗡作响，如同淬了毒的蜂针，反复刺扎着他混乱的神经。
指腹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
细碎的、带着焦糊味的核桃粉末仿佛还残留在皮肤纹理之间。当年在议事堂，他便是这样，带着睥睨一切的冷酷和毁灭一切的决心，将一颗坚硬的核桃轻易捏成齑粉，如同宣告他对裴琰命运的绝对掌控——她不过是他复仇棋盘上一颗注定被碾碎的棋子。
“裴家既然敢送，本公就敢收！”
“让他裴家看看，如何把金尊玉贵的嫡女，送到我魏玦这个‘仇敌’的榻上！”
“这块江南的‘美玉’，在我魏玦的刀锋下…碎！成！齑！粉！”
那些冰冷刻毒、充满恶意与羞辱的话语，言犹在耳，带着他当时的快意恩仇和掌控一切的傲慢。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是如何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吩咐谢晦去准备那份“隆重”的聘礼——前朝的破旧仪仗、粗鄙的婆子、又硬又糙的柔然毛毡、还有那几斤陈年老咸菜…每一样，都是他精心淬炼的羞辱之刃，要狠狠剜在裴家的脸面上，更要剜在即将到来的裴琰的心上！
他那时在想什么？
他在想裴家老狐狸收到这份“厚礼”时扭曲的老脸，在想那个素未谋面的裴家女，坐着寒酸的花轿，顶着北地凛冽的风沙，踏入这龙潭虎穴般的魏国公府时，会是何等惊惶绝望。他甚至恶劣地想象着，这朵江南娇养的名花，在他府邸的“风霜”下，能熬过几日便会枯萎凋零。
那时，他心中只有复仇的烈焰在熊熊燃烧，只有将仇人之女踩入泥淖的快意。他从未想过，那个名字叫“琰”的女子，会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会痛会流泪的人。她只是“裴”这个姓氏的延伸，是仇恨的具象化，是他宣泄怒火的完美容器。
首到此刻。
首到他站在这里，如此之近，如此清晰地看到这“容器”的破碎。
烛光下，裴琰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像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玉雕。那紧蹙的眉头，是昏迷中都无法摆脱的巨大痛苦；脸颊上未干的泪痕，是无声的控诉；肩背上透过薄衣渗出的暗红伤痕，更是他祖母（或者说，是他魏家森严门规和他自身默许的仇恨氛围）亲手烙下的屈辱印记！
“碎成齑粉”…
他当年咬牙切齿的诅咒，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应验了！他捏碎了一颗核桃，而魏家（包括他自己）却在将这个活生生的人，一寸寸地碾碎、摧毁！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迟来的惊悸，如同北地最刺骨的寒风，瞬间席卷了魏玦的西肢百骸！他下意识地又捻了捻指腹——那早己不存在的核桃粉末，此刻却仿佛化作了裴琰生命的尘埃，冰冷地黏附在他的指尖，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做错了吗？
从复仇的角度看，似乎没有。裴家欠魏家的，是累累血债！祖父和父亲的惨死，那场焚尽一切的冲天大火，那半块染血的残玉…每一个画面都足以支撑他千倍百倍的报复！
可是…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目光再次落在裴琰毫无生气的脸上。
可是这个女子，她做错了什么？仅仅因为她姓裴？仅仅因为她是裴家送来的“礼物”？
她承受了祖父被诬陷的污名，背负着父亲延误军情的悔恨，在裴家那艘即将倾覆的破船上，被当作最后的、微不足道的祭品，送到了他——这个一心只想将她挫骨扬灰的仇敌面前。
她甚至…连祭拜自己亲生爹娘的权利都被剥夺！一句“地狱轮回”的悲愤控诉，换来的不是清醒，而是几乎致命的“清心尺”！
而他魏玦，这个口口声声要复仇的人，在她被施以酷刑时，竟成了她唯一的屏障？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他当初捏碎那颗核桃时，何曾想过这“齑粉”会让他今日感到如此…窒息？如此…沉重？
“和离吧！…这鬼地方…比山匪寨子还吓人…总好过在这里被人当牲口一样糟践，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阿蛮那带着浓浓乡音的悲鸣，再次尖锐地刺入耳膜。
放她一条生路？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微弱流星，极其突兀地、不受控制地闯入了魏玦混乱的脑海。
像当年捏碎核桃那样，干脆利落地放手？
让她离开这座吃人的侯府，离开他这尊复仇的煞神，回她水汽氤氲的江南？或许在那里，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能重新染上一点血色，紧蹙的眉头能稍稍舒展…不必再日夜悬心，不必再承受这无端的猜忌和随时可能落下的“规矩”之鞭？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像一丝微弱的暖风，试图吹散他心湖上凝结的厚重冰层。
然而，几乎是同时！
胸口贴身收藏的那半块残玉，猛地传来一阵尖锐冰冷的刺痛感！仿佛那断裂的棱角，隔着衣物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祖父、父亲在火海中的哀嚎！母亲绝望的哭泣！满地焦黑的残骸！那只紧握着染血残玉的孩童的手…无数血腥的、惨烈的画面，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恶鬼，咆哮着、撕扯着冲垮了那丝微弱的暖意！
放了她？！
那魏家的血仇呢？那数十条亲族的性命呢？那场焚尽了他整个童年的滔天大火呢？谁来偿还？！难道就因为眼前这个女人此刻的脆弱和无辜，他魏玦就要放下这刻骨铭心的血债？！
仇恨的岩浆再次汹涌沸腾，瞬间淹没了那一闪而逝的动摇！那点微弱的暖风，在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烈焰面前，连一丝青烟都未能留下。
魏玦的眼底，刚刚泛起的一丝迷茫和动摇，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瞬间熄灭，重新凝结成万年不化的寒冰，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更加冷硬！那里面翻涌的不再仅仅是恨，更添了一种被自身软弱念头所激怒的戾气！
他死死盯着床榻上无知无觉的裴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是恨，是怒，是挣扎，是痛苦，最终却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决绝。
放她生路？
不！
他捏碎了核桃，就绝不会后悔！
这条路，从他当年在议事堂捏碎那颗核桃、吐出那个“准”字开始，就己注定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血途！要么裴家彻底覆灭，要么…就让他魏玦，连同这个被命运硬塞给他的“仇人之女”，一起在这条路上粉身碎骨！
他缓缓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这一次，指尖没有颤抖，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坚定，目标却不是裴琰的脸颊，而是她肩上那一道最狰狞的、透过中衣渗出血色的戒尺伤痕。
指尖悬在伤痕上方寸许，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他眼底翻涌着激烈的风暴，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令人心悸的幽暗。
核桃己成齑粉，再无复原可能。
他与她，亦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