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吐的酸腐气混杂着“地髓汤”残留的、令人心魂震荡的奇异浓香,在狭小的山洞里弥漫。孟云归蜷缩在火塘边的泥地上,胃部的痉挛如同被无形的手反复攥紧又松开,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虚脱的寒意。然而,与这生理上的剧烈反应截然相反的,是意识的异常清醒。
那惊鸿一瞥的幻象——幽暗谷地中央散发着微光的朽木,环绕其旋转的诡异幽绿光点,以及密林边缘冰冷的暗红注视——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老萨莫嘶哑的话语在耳边回荡:“看清楚了?那围着‘山神柜子’打转的绿火…就是闻着‘记号’来的鬼。”
鬼?那些幽绿的光点…是鬼?!
“呕…”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胃里早己空空如也。孟云归无力地下来,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地面,剧烈地喘息。肩头药泥带来的温热仍在,与体内苦叶催生的微弱回甘交织,顽强地对抗着寒瘴残余的阴冷和此刻的虚弱。这奇异的“药力”似乎不仅作用于身体,更在洗涤她的感官与意识,让她在极度的痛苦与混乱中,反而剥离出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扫过地上那滩散发着复杂气味的呕吐物。火光跳跃下,深褐色的汤液中,那块指甲盖大小、此刻己变得晶莹如同黑色玛瑙的奇异菌干,赫然在目!它静静躺在污秽之中,却依旧散发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近乎妖异的光泽与内敛的浓香。
“记…号…”孟云归的喉咙如同砂纸摩擦,发出破碎的音节。她猛地想起老萨莫的话——这菌干的气息,就是她身上“寒瘴”的记号!那些幽绿的“鬼”,正是循着这记号而来!
一股寒意比山洞的阴冷更甚,瞬间沿着脊椎爬满全身。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颤抖的右手再次伸向腰间那个湿透的贴身小包。指尖触碰到硬皮笔记本的棱角,那份沉甸甸的、熟悉的触感,成了此刻唯一的支点。她摸索着,终于将笔记本和那支被泥水泡得笔尖分叉的笔掏了出来。
纸页被水浸透,边缘卷曲,墨迹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云团。她艰难地翻到稍微干燥些的页面,笔尖在湿软的纸上艰难地划动,留下断断续续、歪歪扭扭的痕迹:
> **地髓汤(幻)**:黑玛瑙菌入汤,香裂魂!味…极美极怖!朽木幻景:幽绿光点绕之如环,暗红兽目窥伺林间。萨莫言:绿火即“鬼”,循“记”而来…**“鬼”为何物?记可消否?**
老萨默无声地走到火塘边,用一根树枝将地上那滩污物连同那块醒目的黑色菌干,小心地拨入炭火尚红的余烬中。
“滋…噼啪…”
一股更加浓烈、带着焦糊和奇异腐败混合气息的白烟猛地腾起,伴随着轻微的爆裂声。那块黑色的菌干在炭火中迅速萎缩、焦黑,最终化为灰烬。那股令人心悸的奇异浓香,也随之被火焰彻底吞噬、净化。
老萨莫用脚将灰烬踩实,这才转过身,浑浊的目光落在孟云归颤抖书写的手和那本湿漉漉的笔记本上。她走到角落的藤架旁,取下一个稍大的藤筐,里面装着一些灰白色的、如同石膏般的块状物。她掰下一小块,用石臼捣成细密的粉末,又从一个竹筒里倒出少许深绿色的粘稠汁液,混合在一起,调成一种灰绿色的糊状物。
“手。”她走到孟云归身边,嘶哑地命令道。
孟云归茫然地抬起沾满泥污的右手。
老萨莫不由分说,用一根细小的竹片挑起那灰绿色的药膏,仔细地涂抹在孟云归右手手腕内侧——那里,正是被朽木触须刮伤、留下“寒瘴”最初印记的地方!药膏冰凉刺骨,带着一种浓烈的、类似艾草混合着某种辛辣根茎的气息,瞬间渗入皮肤。
“这是‘鬼针草’的灰和‘石乳’粉调的‘封泥’。”老萨莫一边涂抹,一边用那枯树皮摩擦般的声音解释,“封住你皮肉里最后一点‘记’的气味。外面的‘鬼’鼻子灵得很。” 她涂得很厚,将那处早己结痂的细小伤口完全覆盖,形成一个灰绿色的凸起。
药膏带来的强烈刺激感让孟云归微微蹙眉,但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外面的鬼”这西个字。“他们…那些绿火…是人?”她嘶哑地问,想起那些手持枪械、凶神恶煞的盗猎者。
老萨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和更深的凝重:“是人…也是鬼。被山神柜子里的‘味’迷了心窍的鬼。” 她涂好药,用一片干净的叶子将那“封泥”盖住,再用细藤蔓草草固定。然后,她坐回火塘边的石块上,拿起一根细长的树枝,拨弄着炭火,跳跃的火光映在她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明暗不定。
“岩公说过,‘血菇’不是药,是咒。”孟云归紧紧抓着笔记本,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您篓子里的…和那朽木里的…也是?”
“都是‘山心血’。”老萨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长在雷劈过、山神流过‘血’(指特殊矿物质渗入)的老木头心子里。十年…几十年…才得指甲盖大一点。哈尼的老话:山心血,活死肉,也能引鬼上身,万劫不复。”她顿了顿,树枝在炭灰上无意识地划着圈,“是药,也是咒。咒就咒在…它那能把人魂勾走的‘味’!”
她抬起浑浊的眼,目光似乎穿透山洞的石壁,望向莽莽山林:“尝过那味的人,忘不掉。像最烈的酒,最毒的瘾。心被那味占满了,就再也容不下别的念想。只想再尝一口…两口…为了那口‘鲜’,什么规矩都能破,什么血都敢沾。” 她的声音里带着沉痛的悲悯,“岩公挡了他们的路…他们眼里,岩公的命,不如一口‘山心血’的灰值钱。”
山洞里一片死寂,只有火塘里木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孟云归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为了味道…为了那极致的美味,人可以变成比野兽更凶残的鬼?这认知让她遍体生寒。她想起自己在地髓汤入口瞬间那灵魂震颤的极致体验,那几乎让她沉沦的美味…如果沉迷其中…她不敢想下去。
“那…朽木里的东西…”她艰难地开口,想起那滑腻冰冷的触须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也是‘山心血’引来的?”
老萨莫拨弄炭火的树枝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混杂着敬畏、忌惮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那是守着山神柜子的‘灵’…或者‘煞’。”她缓缓道,声音压得更低,“山神的东西,没那么好拿。沾了‘山心血’的味,就是沾了山神的因果。那柜子里的‘灵’,认味不认人。它追你,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你身上带着那柜子的‘记’。”
她枯槁的手指点了点孟云归被“封泥”盖住的手腕:“现在封了皮肉的‘记’,但你肚子里的‘记’…还没拔干净。”她的目光落在孟云归依旧苍白虚弱的脸上,“地髓汤的引子,只照见了鬼,没拔掉根。寒瘴的阴毒,还在你血脉里藏着。”
孟云归的心猛地一沉。皮肉的记号可以封住,可入腹的菌汤引子带来的“记”呢?还有那盘踞在血脉中的寒瘴阴毒?她下意识地抚上左肩,那被药泥覆盖的地方,温热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刺痛,如同潜伏的毒蛇,仍在顽固地盘踞。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自然的“沙沙”声,如同毒蛇滑过落叶,极其突兀地从山洞外浓密的藤蔓帘幕方向传来!
声音很轻,混杂在夜风吹拂藤叶的窸窣声中,几乎难以分辨。然而,刚刚经历过生死逃亡、感官又被苦叶和药力短暂淬炼过的孟云归,却清晰地捕捉到了!
那不是野兽的足音!
是…刻意压抑的、人类踩在腐殖层上的声音!而且不止一处!正从不同的方向,极其小心地向着洞口包抄而来!
孟云归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猛地抬头看向老萨莫。
老萨莫浑浊的双眼也在同一时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她如同岩石般凝固的身躯瞬间绷紧,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了那根拨火的树枝,指节泛白。她没有看向洞口,而是猛地侧过头,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山洞深处——那里,是火塘光芒勉强照亮的边缘,一片浓重的、被悬挂草药阴影覆盖的角落。
几乎就在老萨莫目光锁定的刹那——
那片阴影的边缘,靠近洞壁湿滑苔藓的地方,几点极其微弱、如同幻觉般的**幽绿色光点**,如同被惊醒的萤火虫,毫无征兆地、诡异地闪烁了一下!转瞬即逝!
孟云归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绿火!
幻象中围着朽木打转的绿火!老萨莫口中“闻着记号来的鬼”!
它们…竟然真的出现在山洞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