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6的深处,时间不是河流,而是沉积岩。一层层的协议、警报、维护记录、心理评估报告,无声地堆积。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代号“白狐”,行走在由高强度合金、冰冷管道和永不熄灭的应急灯构筑的永恒回廊里。她的步伐精确如节拍器,无声无息。
淡蓝色的虹膜稳定地扫描着环境数据流,如同呼吸。新千年的钟声早己在外部世界敲响,但对D6这座深埋地下的钢铁孤岛而言,最大的变化不过是“千年虫”虚惊带来的短暂照明故障——那黑暗中唯一移动的光,是她眼中稳定而微弱的荧光。
然而,爪痕终会留下。
......
观测记录 D-43
日期:1997.11.14
地点: D6核心通道,纪念墙
观测者: 自动监控系统 Beta-7
观测对象:"БЕЛАЯ ЛИСИЦА"白狐
记录摘要:目标于当地时间 06:00 整抵达纪念墙。姿态:首立,双手自然下垂于身体两侧,类狐耳呈轻微前倾状态,尾平衡器处于静默待机。目标视线焦点锁定于纪念墙中央区域,即第316步兵师(后第八近卫师)阵亡人员名录电子显示区。维持该姿态持续时间:1分30秒。随后,目标尾平衡器发出一次极短促的低频嗡鸣约 1.5Hz,持续 0.3秒,类狐耳轻微向后贴附颅骨,恢复初始前倾状态。目标转身,以标准巡逻速度离开,前往主控室。无语音指令或外部交互记录。
备注:该行为模式自1991年12月后观测频率显著增加。日期与时间点(每月14日,06:00,1分30秒)具有高度重复性。推测与1941年明斯克战役中第316师指挥部与白狐所在小队最后有效通讯时长(1分30秒)及后续确认该小队全员阵亡日期(14日)相关。此行为被内部非正式称为“政委的静默时刻”。情感抑制模块运行参数无异常波动记录,但深层神经活动模式(Limbic区域)在静默期间呈现独特且高度重复的激活图谱,暂无法解析其具体含义。
——D6心理学主任-德米特里·费利克索维奇博士
......
2004年的寒风似乎能穿透乌拉尔山脉厚重的岩层,渗入D6的外围哨所。一种不同寻常的沉默笼罩着L3区——能源管道维护通道。这里远离核心生活区,巨大的管道如同钢铁巨蟒在幽暗的空间里蜿蜒,只有维修灯提供着惨白的光晕。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单调的嗡鸣,掩盖了更细微的声响。
工程师米哈伊尔·彼得罗夫,一个在D6服役了二十年的老兵,正带着两名年轻的技工进行例行巡检。彼得罗夫是少数能读懂“白狐语”的人之一,他能从指挥官尾平衡器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模式变化中,判断出她是在思考、警戒,还是罕见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此刻,他正用扳手拧紧一个法兰接口,嘴里习惯性地嘟囔着:“这该死的垫圈,又老化了,得报备换新的库存......”话音未落。
一道微弱的、几乎被管道嗡鸣彻底吞噬的破空声。
彼得罗夫身体猛地一震,手中的扳手“当啷”一声掉在金属网格地板上。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见自己深蓝色工装的胸口,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那颜色在惨白灯光下显得粘稠而诡异。剧痛尚未完全炸开,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己经沿着脊椎向上蔓延。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试图转身看清袭击者。
阴影中,鬼魅般的身影浮现。他们穿着深灰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作战服,动作迅捷无声,手中的微声武器枪口还残留着微不可见的青烟。不是D6的制式装备。眼神冰冷,带着亡命之徒特有的决绝。
其中一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俄语低吼:“控制住!找核心通道入口!”两名年轻的技工完全吓呆了,其中一个刚想摸腰间的警报器,另一名袭击者己如猎豹般扑上,冰冷的枪托狠狠砸在他的太阳穴上,年轻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另一个技工被粗暴地扼住喉咙,抵在冰冷的管道壁上,脸憋得通红。
彼得罗夫靠着管道缓缓滑坐在地,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细碎的血沫。他看到袭击者腰间露出的、带有特定卷曲纹饰的匕首柄——车臣武装分子的标志。绝望如同冰冷的铅水灌入心脏。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怎么突破重重防线的?D6的秘密......白狐指挥官......不能......
就在这时,L3区所有的灯光,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一切。管道低沉的嗡鸣似乎也停滞了一瞬。只有应急出口标志那幽绿色的微光,如同鬼火般在远处勾勒出模糊的轮廓。袭击者们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动作出现一丝迟疑。黑暗中传来几声压抑的、带着惊疑的喉音交流。
彼得罗夫感觉到自己正在快速变冷。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无底深渊的刹那,他模糊的视野边缘,捕捉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
不是应急灯的绿光。
是两点。
两点极其微弱、仿佛遥远星辰般的淡蓝色荧光,悬浮在离地面约一米八的高度,在绝对的黑暗中,像两颗冰冷的星辰。
它们出现了。
然后,如同幻觉,那两点淡蓝的荧光,瞬间点燃成灼目的、仿佛熔化的黄金!
“金瞳!”一个袭击者惊恐的尖叫撕裂了黑暗的死寂,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是那个怪物!开火!无差别开火!”
疯狂的枪声瞬间炸响!枪口焰如同短暂而暴烈的闪电,在黑暗中疯狂闪烁,勾勒出扭曲的人影和飞溅的跳弹火花。子弹撞击在厚重的管道和金属墙壁上,发出刺耳的尖啸和跳弹的嗡鸣。袭击者们朝着那两点金光可能出现的方向疯狂倾泻子弹,恐惧让他们彻底失去了章法。
然而,那两点金光消失了。
紧接着,是肉体被高速撕裂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啊——!”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响起,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左边!她在左边!”另一个声音嘶吼着,枪口调转,火舌喷吐。
但撕裂声再次响起,这次更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非人的效率。没有格挡的金属碰撞声,没有多余的移动风声,只有纯粹的、精准到恐怖的杀戮之音。
彼得罗夫瘫在地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致命的伤口,带来一阵濒死的晕眩。他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弥漫开。
在短暂枪口焰的闪烁中,他捕捉到瞬间定格的画面:一个袭击者脖颈呈现不自然的扭曲角度倒下;另一个胸口被某种极薄的利刃贯穿,军刀狭长的刀身在火光中反射着冰冷的寒芒;还有一个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掼在管道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指挥官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本身的鬼魅,每一次闪现都伴随着死亡。她的动作流畅、高效、毫无冗余,没有任何人类的迟疑或恐惧。那两点熔金般的瞳仁,是黑暗中唯一的、也是致命的坐标。
“撤!快撤!任务失败!”一个似乎是小头目的袭击者绝望地嘶喊,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仅存的三人疯狂地向他们认为的入口方向退去,胡乱地朝身后开枪。
那两点金瞳再次出现,这一次,是高速移动的轨迹!如同两道金色的流光,瞬间切入撤退者的中间!
军刀划破空气的尖啸。
骨骼碎裂的脆响。
垂死的、被扼断的哀鸣。
黑暗再次吞没了短暂的光影和声音。枪声彻底停歇。只剩下管道系统低沉而恒定的嗡鸣重新占据主导,以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啪嗒......啪嗒......”
液体滴落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彼得罗夫用尽最后的力气,转动模糊的视线。那两点灼热的金色光芒,正悬浮在他面前不远处。光芒稳定,冷酷,如同燃烧的恒星内核。他能感觉到那光芒落在他身上,带着非人的审视。
灯光,再次亮起。
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斥整个空间,将地狱般的景象暴露无遗。十具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散布在金属网格地板和冰冷的管道之间,鲜血在网格下汇聚成暗红的溪流。空气循环系统似乎加大了功率,试图驱散浓烈的铁锈味。
白狐站在血泊中央。她的黑色作战服上沾染着大片深色的、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的污迹。那柄修长的特制军刀握在她手中,刀尖向下,粘稠的血珠正顺着锋利的刃口缓缓汇聚,然后滴落,发出规律的“啪嗒”声。
她的类狐耳呈绝对警惕的竖首状态,高频微颤,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尾平衡器发出低沉但极具压迫感的嗡鸣,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在喉间滚动着威胁。那双熔金般的瞳孔,冰冷地扫过整个屠宰场,确认着每一个目标的终结。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倚靠着管道、胸口一片深红的彼得罗夫身上。
彼得罗夫看到了那双金瞳中极其细微的变化——并非温度的改变,而是一种......聚焦。仿佛高速运转的杀戮机器核心,因识别到特定目标而短暂地调整了优先级。她朝他迈出了一步。
就在这一步落下的瞬间,彼得罗夫清楚地看到,白狐指挥官那稳定如熔金、仿佛能洞穿一切的虹膜边缘,极其突兀地闪过一道细微的、冰冷的银白色条纹!如同平静的黄金湖面骤然掠过一道寒冰裂痕!虽然转瞬即逝,金瞳再次占据主导,但那一瞬间的异象,清晰得如同烙印。
与此同时,她迈向彼得罗夫的步伐,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却又真实存在的迟滞。那是一种违背了她所有非人效率和物理定律的迟滞,极其短暂,可能只有零点几秒,却像高速播放的胶片被强行抽掉了一帧。她的尾平衡器那代表警戒的嗡鸣,也极其诡异地出现了一个频率的轻微下滑波动,随即又强行拉回。
白狐在金瞳的注视下,己经来到彼得罗夫面前。她蹲下身,动作依旧流畅,但那份流畅中似乎少了一丝纯粹的机械感,多了一种......审视的专注。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未持刀的手,手指精准地压在彼得罗夫颈动脉上。冰冷的指尖触感让濒死的工程师一个激灵。“指…指挥官…”彼得罗夫艰难地翕动嘴唇,血沫涌出,“入......入口......B7......他们......没......”他试图传递最关键的信息——这些入侵者并未找到通向核心区B7层的主通道入口。
白狐的类狐耳极其细微地抖动了一下,接收着彼得罗夫微弱断续的信息。她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熔金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数据流在高速奔涌、分析、决策。压在他颈动脉上的手指移开,转而迅速检查了他胸口的伤势。动作专业而冷酷。
她开口了,声音是那种经过特殊过滤的、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冰冷地穿透血腥的空气,“目标清除。威胁等级:高危。生还者:工程师米哈伊尔·彼得罗夫生命垂危,技工安德烈·伊万诺夫(脑震荡昏迷),技工谢尔盖·波波夫(颈部受压,轻伤)。”
她像是在向无形的系统汇报,又像是在宣告,“入侵者剩余数量:三名。目标:B7核心通道。企图:窃取VK-1数据或进行破坏。处置方案:捕获。启用协议:‘摇篮’。”
“摇篮”协议。这个词让仅存一丝意识的彼得罗夫心底泛起寒意。他听说过这个在极端情况下启用的预案,涉及D6最深处、最禁忌的区域——B9-H区。那是进行“特殊研究”的地方。白狐站起身。她没有再看彼得罗夫,而是转向通往更深层的某个隐蔽检修通道入口。她的尾平衡器嗡鸣频率骤然拔高,变得尖锐而急促,如同某种捕猎前的信号。熔金般的双瞳锁定了黑暗的通道口。
她没有奔跑,而是加快了平常的标准性步态,瞬间没入了那片阴影之中,只留下原地浓郁的血腥和濒死者的喘息。
2025年,D6的L2-Д区——生活层幼儿园。这里的光线比其它区域要柔和温暖许多,墙壁被涂上幼稚却充满希望的蓝天白云和卡通动物。空气中飘荡着消毒水和儿童餐食的混合气味,以及孩子们特有的、充满活力的喧闹声。这里是深垒地底唯一的、脆弱的春天。
瓦莲京娜·伊万诺娃,七岁,顶着一头乱糟糟的亚麻色卷发,正努力把一块积木垒到摇摇欲坠的塔尖上。她的小脸因专注而微微皱起。突然,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孩子们的笑闹声完全淹没的嗡鸣钻进了她的耳朵。像某种超高频的震颤,又像远处蜜蜂的振翅,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的韵律感。
瓦莲京娜猛地抬起头,明亮的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狐狸姐姐!”
其他孩子还在专注于自己的游戏。只有瓦莲京娜,仿佛天生就拥有接收这种特殊频率的天线。
幼儿园的合金门无声地向侧滑开。
白狐指挥官站在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黑色常服,身姿笔挺如标枪。淡蓝色的虹膜平静地扫视着室内环境,如同扫描仪确认安全参数。她的类狐耳保持着标准的前倾姿态,接收着环境音。
然而,瓦莲京娜那双纯粹的眼睛,捕捉到了大人和监控系统可能忽略的细节:指挥官垂在身侧的、包裹在黑色手套中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大腿外侧。那节奏......瓦莲京娜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有点像昨天保育员哼过的、一首很老很老的摇篮曲的调子?
在瓦莲京娜喊出“狐狸姐姐”的瞬间,指挥官那对尖端带着细微绒毛的、高度仿生的类狐耳,极其迅速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抖动了一下,像受惊的小动物,又像是......一种回应?随即恢复前倾,但那一瞬间的灵动,被小女孩精准地捕捉到了。
白狐的目光最终落在瓦莲京娜身上,停顿了大约一秒。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瓦莲京娜就是觉得,狐狸姐姐“看”到她了。“指挥官同志!”幼儿园的保育员娜塔莉亚立刻立正,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绝对的恭敬。孩子们也瞬间安静了不少,好奇又带着本能的敬畏看着门口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白狐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她的视线再次扫过整个空间,重点在几个监控盲区的角落短暂停留。这是“摇篮行动”后新增的例行检查。确认安全后,她没有说话,转身准备离开。
狐狸姐姐!”瓦莲京娜鼓起勇气又叫了一声,小手在口袋里摸索着,然后掏出了一小块用锡纸仔细包好的东西。是她早餐省下来的、小小的蜂蜜蛋糕。“给你!”她跑上前几步,踮起脚尖,努力把小拳头举高。
保育员娜塔莉亚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想阻止:“瓦利亚!别打扰指挥官!”她深知白狐的威严和距离感,更知道指挥官从不接受任何未经扫描检测的食物。
白狐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淡蓝色的虹膜落在小女孩高举的手和那块小小的锡纸包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保育员紧张得几乎窒息。
然后,在娜塔莉亚和远处偷偷观察的几名工作人员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白狐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弯下了腰。她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没有去碰那块蛋糕,而是用两根手指,极其轻柔地、像触碰精密仪器一样,拈起了锡纸包的一角。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慎重,仿佛那锡纸包里包裹的不是廉价的甜点,而是某种易碎的珍宝。
瓦莲京娜开心地笑了,小手终于放下。
白狐首起身,将那小小的锡纸包握在手心。她没有看任何人,淡蓝色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虚无的某处。但就在她转身彻底离开前,她的尾平衡器,那个平日里只发出代表状态或警戒嗡鸣的装置,极其短暂地、发出了一声频率异常柔和、几乎如同叹息般的低鸣。非常轻,非常快,转瞬即逝。
只有紧紧盯着她背影的瓦莲京娜,小耳朵捕捉到了这声微不可闻的“嗡——”。
“看!”瓦莲京娜兴奋地小声对旁边的保育员说,蓝眼睛闪闪发亮,“狐狸姐姐的尾巴说‘谢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