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茶的香气漫进来时,天己经蒙蒙亮。
顾砚舟端着陶碗,目光扫过林疏桐泛红的眼尾,又迅速移开,落在她手里的日记本残页上:“今天我跟你去供销社。”
“去做什么?”林疏桐接过姜茶,指尖被烫得一缩。
“做你的‘城里亲戚’。”顾砚舟勾了勾嘴角,眼尾的弧度在晨光里软了些,“总不能让刘会计觉得你平白无故多出几十张票证。”
供销社的门帘被风掀起时,林疏桐正把布票一张张摊在柜台上。
李婶踮着脚往这边看,手里的搪瓷缸磕在柜沿上:“哎呦桐桐,你这布票够做身新衣裳了!”
“是我表姨从城里捎的。”林疏桐笑着把布票推给刘会计,余光瞥见他捏着票证的手指顿了顿——刘会计是村革委会的,专门管票证分配,上次她换粮票时,他就问过“哪来的这么多”。
“表姨在纺织厂上班。”她补了句,从篮子里掏出两个灵泉鸡蛋,“婶子们尝尝,我养的鸡下的蛋。”
李婶接过鸡蛋,蛋壳暖融融的,比普通鸡蛋沉些。
她剥了点蛋壳,露出金黄的蛋黄:“哎呦这蛋黄红得跟玛瑙似的!”
“桐桐真是巧姑娘。”王奶奶颤巍巍摸了摸花布,“我家二丫要成亲,正愁没布票……”
刘会计突然把票证往桌上一放:“林知青,按规矩,外来票证要登记。”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根细针,“你表姨叫什么?哪个纺织厂的?”
顾砚舟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带着股青草混着松木香的气息:“刘叔,我陪疏桐去登记。”他掏出张皱巴巴的介绍信,“我爸以前在省纺织局工作,跟你们厂的张主任喝过酒。”
刘会计的目光在介绍信上停了三秒,突然笑了:“瞧我这脑子,顾知青是文化人,自然懂规矩。”他快手快脚把布票收进铁盒,“登记完了,你们拿东西吧。”
回程的山路上,林疏桐捏着新买的盐巴,盐粒从指缝漏下去,像撒了把星星。
顾砚舟突然说:“刘会计刚才翻票证时,手指在第三张停了两秒——那是空间兑换的票证,纹路跟真的不太一样。”
林疏桐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望着远处青灰色的山影,想起刘会计镜片后的细针似的目光。
风卷着野菊香扑过来,她却闻到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和前晚山风里的一模一样。
顾砚舟转身,晨光里他的睫毛投下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潮。他从兜里摸出块烤红薯,皮都烤焦了,“趁热吃,你早上没吃饭。”
林疏桐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烫得她眼眶发涩。
林疏桐把盐罐搁在灶台上时,铁盖磕出的脆响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顾砚舟反手闩上门闩,门轴发出吱呀轻响,像根细针挑破了两人间紧绷的沉默。
“刘会计的手指在第三张布票上顿了两秒。”林疏桐扯下蓝布围裙,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角,“他以前收过我用空间换的粮票,那时候没这么多疑——可能是柳芳的走狗给村里递了话,让盯着我的票证来源。”
顾砚舟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仰头灌下去半瓢。
喉结滚动时,水珠顺着下巴滴在粗布衬衫上,洇出片深色的痕迹:“现在她要确认两件事:一是你手里还有没有其他完整的账本,二是你这些‘来路不明’的票证,能不能成为她举报你‘投机倒把’的证据。”
林疏桐突然抓起桌上的搪瓷杯,杯底与木桌碰撞出闷响。
前世柳芳就罗列她罪证时,“私藏票证”的罪名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项,那些从空间兑换的票证被搜出来时,刘会计举着票证喊“看这纹路多新,分明是伪造的”,可谁又能说清空间兑换的票证到底算不算“伪造”?
“我明天去镇上卖鸡蛋。”她咬着唇,指甲在杯壁上刮出道白痕,“李婶说县城副食店收土鸡蛋,五分钱一个——要是能攒够钱,我就托陈叔的旧部……”
“不行。”顾砚舟打断她,声音像块冷铁,“柳芳的人说不定就蹲在村口。今早我背你过溪的时候,看见山坳里有片新踩倒的野艾——有人在那蹲了整夜。”他从裤袋里摸出截断了的草茎,草汁还沾在指节上,“这是牛筋草,韧劲大,不容易断。能把它踩折的,至少是穿胶鞋的外乡人。”
林疏桐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
她想起前晚山风里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不是野菊香,是有人藏在暗处抽了旱烟,烟丝混着血锈味。
前世柳芳就是买通了两个二流子,在她去公社送菜的路上截人,这次……
“暂时别往外跑。”顾砚舟伸手按住她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衫渗进来,“先把菜苗往知青点的菜窖挪,就说你表姨从城里寄了种子。刘会计要是来查,我就说帮你写过播种日记——你记不记得?上个月你教我认菜苗时,我在本子上画了二十多页草图。”
林疏桐突然笑了。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她眼尾的泪痣:“你连这种细节都算到了?”
“不然怎么护着你?”顾砚舟的耳尖在月光下泛红,转身去灶房添柴火时,衣摆扫过她的手背,像只温驯的大狗蹭了蹭主人,“先吃饭,我煮了粥,香得能馋哭隔壁王奶奶。”
夜渐深时,两人端着粗瓷碗坐在院中的青石板上。
风裹着稻花香掠过,顾砚舟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靠得极近的野蔷薇。
“顾砚舟。”林疏桐舀起最后一口粥,碗底的灵泉米在月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我是重回一世的人,我不想瞒你了。你可能不太相信这种类似牛鬼蛇神的说法,但我真的是一睁眼,时间就倒回到还没有替嫁的那夜……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前世你翻山越岭给我采药,手被荆棘划得全是血……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早点看清你就好了。”
顾砚舟的筷子僵在半空。
他望着天上的星星,喉结动了动:“我早就觉得你有异样,似乎和从前判若两人,但无论你是原来的你还是什么重生的你,我顾砚舟从来都是一根筋,只是认准了你林疏桐罢了。”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处一道淡白的疤——那是前世为了护她挡下的木棍印子,“所以这一世,我更要把上辈子没说的话都补上。”他侧头看她,眼里有星子落进去,“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林疏桐的鼻尖突然发酸。她万分没想到他能如此轻易接受了她重生的说法,而不是把她当做精神错乱的投机分子。
她把空碗搁在脚边,伸手碰了碰他眉骨的疤:“那我们说好了,以后要一起……”
话未说完,院外的狗突然低吠起来。
是老黄,平时最温驯的土狗,此刻喉咙里滚着压抑的威胁声。
顾砚舟瞬间站起身,拉着林疏桐躲到石榴树后。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他能清晰听见她心跳如擂鼓。
院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过青石板时带着刻意放轻的拖沓——是穿胶鞋的人,怕发出声响,却忘了胶鞋底与石板摩擦的黏滞声。
林疏桐认得这脚步声——前世柳芳派来牛棚锁门的二流子,穿的就是这种胶鞋。
“明早去王奶奶家送碗粥。”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着胸前的玉牌——那是从空间里拿出来的,半块,却比任何时候都烫,“有些事,该让有心人看见了。”
夜更深了。
老黄趴在院门口打盹,石榴树的影子在地上织成网。
顾砚舟望着林疏桐仰起的脸,月光落在她的鼻尖上,像落了粒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