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喜丧临门
H省H市周家村,周平安家门口新贴的红纸还带着浆糊的气儿,墨汁淋漓的“金榜题名”西个大字,几乎要刺破午后慵懒的光线。堂屋里,人声鼎沸得像个烧开的锅。旧式八仙桌被挪到了正中,上面层层叠叠压着大盘小碟,红油赤酱的猪头肉颤巍巍堆成小山,油光水滑的整鸡昂着脖子,各色时蔬挤挤挨挨。空气里炖肉的浓香、新炸丸子的油烟气,还有老家酿的酒那点酱香的后劲儿,搅和在一起,热烘烘地往人鼻子里钻。
七大姑八大姨挤了满满一屋子,嗑瓜子的,剥花生的,嗡嗡的议论声就没停过。中心焦点,毫无疑问,是穿着崭新却明显有点勒脖子白衬衫的周平安。他被母亲摁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像个待价而沽的展品。母亲脸上是压不住的笑,眼角的褶子都舒展开了,一边给这个姑倒茶,一边给那个姨递瓜子,嘴里不住地应和:“是是是,平安这孩子,打小就踏实,肯用功……”
“平安出息了哇!”二姑嗓门最大,震得房梁上的灰似乎都抖了抖,“俺们老周家坟头冒青烟啦!这可是公家饭,铁饭碗!”她拍着周平安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龇了龇牙。
“就是就是,”三舅公慢悠悠呷了口白酒,咂摸着嘴,“在哪个大局高就啊?财政局?还是教育局?往后家里娃上学、批个条子啥的,可就指望咱平安说句话了!”浑浊的老眼里闪着精明的光。
周平安脸上挂着标准的、略带腼腆的微笑,嘴里嗯嗯啊啊地应着,后背却绷得像块铁板。那点强挤出来的笑容底下,是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的心。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那个印着烫金国徽和“H市民政局”字样的牛皮纸信封。薄薄的信封此刻像块烙铁,烫得他手心全是汗。
他知道,眼前这片虚假繁荣的“庆功宴”,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真正的惊雷,就藏在他手里这个信封里。信封口用浆糊封得严严实实,但他几乎能感觉到里面那张薄薄的、决定了他未来命运(也可能是催命符)的录取通知书,正散发着不祥的寒气。
就在这时,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父亲周大福带着一身风尘和浓得化不开的香烛纸钱味儿走了进来。他刚给邻村一户富户看完阴宅风水回来,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褂子沾着点泥星,一张国字脸刻板严肃,此刻却难得地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看到满屋的热闹,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被簇拥在中心、穿着簇新白衬衫的儿子,嘴角似乎往上牵动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大福!你可算回来了!”爷爷周老栓坐在上首,手里盘着两个磨得油亮的山核桃,声音洪亮地招呼,“就等你这当爹的主心骨啦!平安的‘大印’到了!快,当家的,拆开给大伙儿念念,让咱老周家也长长脸,听听咱家这麒麟儿,是落在哪棵金梧桐上了!”
这话像是一把火,瞬间把屋里的气氛又往上推高了几度。所有目光,刷地一下,全都聚焦在周大福身上。那些目光里,有长辈的期许,有同辈的羡慕,有晚辈的好奇,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扎得周平安几乎坐不住。
周平安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炖肉、米酒和父亲身上香烛味的空气吸进肺里,却像堵了一团湿棉花。他站起身,动作带着点僵硬的郑重,双手捧着那个牛皮纸信封,递向父亲。指尖的微颤被极力克制着。
周大福脸上那点微不可察的松弛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庄严的肃穆。他伸出粗糙、指节宽大的手,稳稳地接过了信封。那姿态,不像在接一张纸,倒像在承接一份沉甸甸的家族荣耀。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用指甲小心地挑开信封封口的浆糊,抽出里面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慢慢展开。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嗑瓜子的停了,剥花生的住了嘴,连窗外的蝉鸣都识趣地噤了声。所有的呼吸都屏住了,所有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等着那决定性的宣判。
周大福的目光落在纸上,嘴唇开合,用一种努力拔高、试图彰显家族体面的洪亮腔调,一字一句地念道:
“周平安同志:经公开招录考试、体检、政审等程序合格,现录用你为我单位事业编制工作人员……”
念到这里,他刻意顿了顿,下巴微微抬起,眼角余光扫过满屋子殷切的脸庞,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亲戚们脸上己经提前绽放出与有荣焉的笑容。
“岗位隶属:H市殡葬服务中心(下属单位)……接待科遗体接待服务员岗……”
“什么?!”周大福的声音陡然卡壳,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捏着通知书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发出呻吟。他猛地抬头,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钉在周平安脸上,眼神剧变——茫然、惊愕、最终被狂暴的怒火吞噬殆尽!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亲手刨了周家祖坟的不孝子孙!
“遗——体——接——待——?!” 周大福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裹挟着滔天怒火和莫大羞辱,“啪嚓!”母亲手里刚出锅的糖醋鲤鱼连盘带鱼砸在地上,汤汁西溅,狼藉一片。
时间凝固。亲戚们的笑容僵死龟裂。二姑张着嘴,瓜子仁掉出。三舅公端着酒杯,酒液泼湿衣襟。所有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只有眼珠惊恐转动。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