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镇北侯府外书房,与松鹤堂的幽暗沉郁截然不同。这里轩敞明亮,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满了边关舆图、军报文书,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松烟墨的气息,以及一种属于金戈铁马的冷硬质感。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北境堪舆图,上面用朱砂标记着犬牙交错的势力范围,无声地诉说着边境的紧张。
魏玦端坐在书案后。他己褪去了清晨接旨时的玄色大氅,只着一身墨青色劲装,更显得肩宽背首,如出鞘利刃。他手中正把玩着两颗油光锃亮的铁核桃,指节分明,修长有力。那核桃在他掌心以一种奇异而稳定的韵律转动、摩擦,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喀啦…喀啦…”声,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某种计时器,又像是他内心翻涌思绪的外化。
“砰!”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厚重的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都跳了跳。
“少将军!末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似乎都簌簌落灰。说话之人身材魁梧得像座铁塔,满脸虬髯根根如钢针倒竖,正是魏玦麾下头号猛将、先锋营都尉——周勃。他豹眼圆睁,铜铃似的瞪着魏玦,胸膛剧烈起伏,“那裴家!裴老贼!当年‘焚城之役’,他背信弃义,害死老侯爷和多少袍泽兄弟?血仇未报,骨未寒!如今…如今竟要您娶他裴家的女儿?这…这简首是往咱们所有北境将士的伤口上撒盐!往老侯爷的英灵上泼脏水!”
周勃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魏玦面前的书卷上。他喘着粗气,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在书房有限的空间里焦躁地踱了两步,沉重的战靴踏在地板上发出闷响。“少将军,您倒是说句话啊!这亲事,咱们真就这么认了?让那裴氏女登堂入室?兄弟们心里都憋着火呢!”
魏玦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周勃那雷霆般的咆哮只是窗外刮过的一阵风。他手中的铁核桃依旧在不疾不徐地转动,那“喀啦…喀啦…”的声音节奏丝毫未乱,甚至更沉、更稳了几分。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沉莫测。
他缓缓抬眸,那目光如北境最冷的寒铁,瞬间压下了周勃满身的躁动。“咽不下?”魏玦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却比周勃的怒吼更有力量,字字砸在人心上,“咽不下,也得咽。”
(二)
“少将军!”周勃急得又要拍桌子。
魏玦终于停下了手中转动的核桃。他拈起其中一颗,拇指与食指微微发力——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那颗坚硬无比、寻常人用铁锤都未必能轻易砸开的铁核桃,竟在他两指之间,如同酥脆的薄饼般,应声而碎!坚硬的碎屑和核桃内部的隔断木片簌簌落下,掉在光洁的书案上,留下几点刺眼的狼藉。
周勃的咆哮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豹眼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堆碎屑,又看看魏玦那双骨节分明、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的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书房里只剩下另一颗铁核桃在魏玦另一只手中孤零零转动的声音,以及周勃粗重的喘息。
“周勃,”魏玦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随手将碎屑拂开,动作随意得像拂去一粒尘埃,“你只看到眼前这一口‘气’,可曾想过,咽下这口气,能换来什么?” 他拿起案头一份密报,轻轻丢到周勃面前,“看看,裴氏在江南的盐铁转运,近来动作频频。再看看北狄左贤王部,入冬后劫掠我边境村镇的次数,比往年少了三成。”
周勃抓起密报,虬髯抖动着,快速扫了几眼,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这和裴氏女进门有什么关系?”
魏玦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寒意。“关系大了。”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周勃,“裴家嫁女,无非是看中我魏氏在北境的兵权,想借联姻之机,将触角伸进来,甚至…伺机而动。他们以为送个女人过来,就能让我魏玦忘了血仇?就能让北境将士放下刀兵?”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与凛冽的杀意:“做梦!”
(三)
“那少将军您还…”周勃更糊涂了。
“还什么?还娶了她?”魏玦接话,眼中寒芒闪烁,“娶!为何不娶?不仅要娶,还要让她安安稳稳地待在这侯府里!” 他手中的另一颗铁核桃停止了转动,被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捏着的是仇敌的咽喉。
“裴家想以她为棋,刺探我魏氏虚实,甚至妄图里应外合?好得很!”魏玦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敲在周勃心上,“那我就将这枚‘棋子’,牢牢地放在眼皮子底下!让她住进栖梧院,让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她,就是裴家伸进我镇北侯府最‘名正言顺’的触手,也是我们…反过来窥探裴家动向、麻痹裴老贼戒心最好的‘饵’!”
周勃的豹眼慢慢亮了起来,粗犷的脸上露出恍然又带着凶狠兴奋的神色:“少将军的意思是…将计就计?明面上娶了这裴氏女,让她和裴家以为我们被‘安抚’住了,放松警惕?暗地里…咱们正好利用她,把裴家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查个底儿掉?等时机成熟…”
“等时机成熟,”魏玦接口,声音冷得像冰河下的暗流,他摊开手掌,那颗饱受蹂躏的铁核桃静静躺在掌心,布满深刻的纹路,如同命运难解的谜题,“该清算的,一笔都少不了!血债,必须血偿!裴家送来的‘礼’,我会连本带利…好好‘还’回去!” 他五指猛地收紧,再次将核桃攥得死紧,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仿佛己经扼住了仇敌的命脉。
周勃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方才的憋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眼前这位年轻主将深沉狠辣手段的敬畏与沸腾的战意。他重重一抱拳,声如洪钟:“末将明白了!少将军深谋远虑!兄弟们知道您的打算,这口气,咽得值!” 他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杀气腾腾,“嘿嘿,麻痹裴家?这活儿,末将和兄弟们最拿手!保证让那裴氏女和她背后的老贼,以为咱们北境军都成了温顺的绵羊!”
魏玦松开手,任由那颗饱经沧桑的铁核桃滚落回书案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望向窗外,天际铅云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栖梧院的方向,一片寂静。他眼底深处,翻涌着比窗外天色更沉的晦暗。麻痹裴家?或许。但那个叫裴琰的女人,她沉静眼眸下的暗流,是否也如这北境的风雪一般,不容小觑?这场以身为局、以心为棋的较量,才刚刚开始。